下午五點三十分。

「媽,我回來了……」

在推開家門之前,余火已經把臉仔細地洗了好幾遍。鼻血已經止住了,他對着電梯裡的鏡子端詳着,不由得有些奇怪。左側的臉頰應該是略微有些浮腫的,但不知道為什麼,此刻他的臉看上去卻十分自然,並沒有紅腫的跡象。不知道是視覺上已經習慣,還是因為多次挨打的經歷,讓他的抗擊打能力在潛移默化中變強了。管他呢,余火心中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,如果被母親發現,他就會說自己是在體育課上摔倒的。

對於在學校受欺負這種事情,余火從未想過要告訴家長。他不是第一次被打,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。如果,把這種事情告訴母親,除了會讓她擔心之外,並不會有任何其他的作用。

家裡很安靜,母親並沒有向平常一樣迎上來,這讓余火不知怎的,竟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。客廳窗明几淨,餐桌的正中擺放着一個點綴着草莓的中號生日蛋糕,看上去十分的誘人。空氣里卻瀰漫着一股怪味兒,就在這一瞬間,余火併不能清晰地描繪出,泌入鼻孔中的這種味道。它像是多種氣味的混合體,在漂浮着香甜的奶油氣息中,夾雜着某種腥氣。這腥氣起初並不明顯,但隨着余火一步步地走近,卻漸漸地越來越濃,甚至還帶着一絲絲令人作嘔的腐臭。

尋着這股氣味兒的來源,余火縮手縮腳地踩着木地板,有些艱難地走進了廚房。冷汗從他的後背冒出來,身子沒來由地微微顫動着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的小心翼翼,也不明白身子為什麼會發抖,那種不祥的預感,和着空氣中的甜腥味兒,也愈發的濃重……

「嘔……」

當余火推開廚房的門,他的胃,就像是被人用手死命地揪住了。這感覺即便是用翻江倒海,也絕對不足以貼切地形容。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劇烈地嘔吐起來。伴隨着一股股酸溜溜的胃液,從他口中噴出,濺到地板上。余火的頭也像瞬間鑽入了無數隻蜜蜂,開始嗡嗡作響,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全都崩塌了……

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驚悚,廚房裡的白色瓷磚地板,早已經被殷紅的血水覆蓋,血液的腥臭直撲鼻孔。在這一汪血泊中,分布着幾十塊大小不一、形狀不同的屍塊,就像是一鍋番茄湯中的配菜。在這團混亂中,余火的眼睛,看到了母親的頭顱。它從脖子處被整齊地切割下來,一隻眼睛和半張臉頰浸在血泊中,而另外一隻眼睛卻瞪得大大的,那驚恐的眼珠子似乎像要瞪出眼眶,正死死地盯着他……

直到多年之後,余火依然對蛋糕這種東西心有餘悸。不僅如此,他甚至連最愛吃的甜食都戒掉了。因為,只要他一聞到奶油的氣味兒,哪怕是看到雜誌和新聞配圖上生日蛋糕的樣子,胃中就會開始翻湧。這,成了他永遠的忌諱。

余火癱坐在地板上,不斷地嘔吐着,不知道過了多久,就像一個世紀那麼長。許久,他終於恢復了一絲神志,開始手腳並用地往客廳里爬去。他感覺此刻自己體內的每一處細胞都在顫抖,就像是一隻得了軟骨病的寵物狗。這劇烈的顫抖讓余火的手完全不聽指揮,他費盡全身的力氣才抓起了電話,聽筒卻一次次從手中滑落、再滑落……

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,他終於完整地按下了父親的手機號碼,聽筒中傳出的聲音讓人絕望:對不起,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……

聽着這不斷重複的提示語音,余火呆若木雞。許久之後,他才終於顫抖着按下了110。

「殺……殺人了……殺人了……」

接通電話後,余火的聲音就像游離在天際,他喃喃地吐出這幾個字,便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

當余火再次睜開眼睛時,感覺自己的喉嚨乾渴得厲害,嘴裡又苦又澀。

「水……水……」他本能地呼喚着,一隻吸管就識趣地伸入了他的口腔,余火大口吸允着,如獲甘霖。

「小伙子,你醒了……」

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,白色的牆壁和窗簾,一切看上去充滿了安全感。余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單人床上,一位身穿警服的中年女子正坐在床邊給自己餵水。床尾處,另一位身穿警服的男人,正在那裡來回地踱步。

「這是哪兒?你……你們是誰?」余火的聲音聽上去異常乾澀。

「小伙子,你不要緊張,你很安全,這裡是市人民醫院,我們是警察……」中年女人的聲音低沉,仿佛有一股堅韌的力量。

隨着這一句話,腦海中的記憶開始回流,余火的身子就像是過電一般地顫抖起來。大顆大顆的淚珠,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滾落。

「媽媽……我媽媽……我媽媽她死了……她的頭……嗚嗚……」

久違的情緒終於像山洪一樣爆發,此刻的余火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幼獸,他嘶啞地哭泣着,淚水很快就將枕巾打濕。

他悲痛欲絕的情緒,將這兩位警察都感染了。淚眼迷離中,坐在床前的女警察就跟着紅了眼眶,那位一直在踱步的男警,也停止了走動,沉默地看着抽泣的余火。

女警輕輕拍打着余火的手,幽幽地說,「孩子,你要堅強,相信我們,一定會找出兇手,還你一個公道!」

余火還在哭泣,他的眼淚貌似永遠不會流干。兩名警察安靜地陪伴着他,直到他漸漸平復。

女警這才再次輕聲地問道,「孩子,你感覺好些了嗎?如果可以,能不能回答我們幾個問題?」

余火擦乾眼淚,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余火。」

「受害人是你母親對嗎?她叫什麼名字?」

「嗯……」余火的眼睛又濕了,「我媽叫徐茜。」

「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她被害的?」

聽到這句話,余火的聲音再度哽咽,「放學回來的時候……」他艱難地將發現母親被害的經過敘述了一遍,情緒幾近崩潰。

「你再仔細回憶一下,你們家有沒有什麼仇人?比方說鄰居,或者親戚、朋友,是否有人同你母親關係緊張,或者有什麼經濟糾紛,情感糾葛之類的?」

余火想了半天,無奈地回答,「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」

「這張照片上的男人,是你父親嗎?」一直沉默不言的男警終於說話了,他將一張照片遞到余火手中。這張照片余火非常熟悉,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,平日裡,就放在茶几上。

「嗯……」余火點點頭,這才想起了父親,他焦急地問道,「我爸爸來了嗎?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?他怎麼不進來?」

男女警察互相對望了一眼,那位男警這才問道,「你父親叫什麼名字?」

「我爸……我爸叫余東皇……」

「那你最後一次見到他,是在什麼時候?」

「最後一次見到他?」余火有點費解,「今天早上……不,應該是昨天晚上……我爸爸怎麼了?」

倆位警察不禁面面相覷,男警接着問道,「你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?」

余火如實回答,「他是市國土局的公務員……」

「小伙子,有個情況,我們必須要跟你說明一下。」男警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,「你要有個思想準備……」

余火的心頭咯噔了一下,難道是父親也出了意外?他剛剛才失去了母親,難道連父親也遇害了?!警察接下來的話,卻完全出乎了余火的預料,卻不知是喜是憂。

「昨天下午案發後,我們部署了大批警力和專家,開始現場證物提取,自然也提取了你們一家三口的照片、資料。受害人……不,是你母親的資料和你的資料均沒有問題。但是,你父親的身份……」警察頓了頓,表情更加奇怪,「你父親的身份目前不好確定,他在我們人口戶籍檔案上,是沒有任何顯示的。幾個小時前,全國公民信息的比對也已經確定,你父親並沒有每個公民都應該持有的身份證,沒有婚姻和子女記錄,當然也不是市國土局的公務人員。也就是說,從我國正常的公民範疇來說,你的父親是一個不存在的人……」

余火張了張口,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。

男警頷首,給了他一個眼神,接着往下解釋,「為了核實他的身份,我們通過高科技手段進行了照片比對,很快就核對出了結果。在民國三年,也就是公元一九一四年的一張舊報紙上,發現了一則印有遊行人群的照片,照片上人群中的一名成年男子,與你父親的照片,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的相貌吻合度。我們找到了這個人的資料,他的名字的確是:余東皇,在一九一四年,他登記的年齡是二十九歲,一年後失蹤,戶籍註銷……」

「一個應該在一八八五年出生的人,且失蹤了一百多年,如果能活到今天,足足有一百三十二歲,他怎麼可能會是你的父親?」

余火,徹底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