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好的紫檀太師椅子,就在大廳的正中間,椅子只有一把,在這個千戶所,也不需要第二把平起平坐的椅子,在椅子的旁邊矮几上,一杯清茶,早已經沒有了熱氣,但是伺候他的小廝,在門口已經侍立很久了,卻是戰戰兢兢,不敢進來。

吳近之的樣子,本來就有些陰鶩,平時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,不過,相處的日子久了,即使他面無表情,身邊的人也會從他習慣性的一些小動作,判斷自己的上司的心情好壞。不過,此刻吳近之站起又坐下,轉幾圈又坐下的這副樣子,絕對和心情愉快扯不上關係,這個時候,只要稍微有眼色的,就不會來觸這個霉頭。

若是門口的小廝,敢仔細的觀察自己的主子的話,就會發現,吳近之的左手時不時的在右手中指上的一個鐵指環上摩挲,雖然平日裡,吳近之也有過類似的動作,但是,這個下午,吳近之的這個動作,和前幾個月比起來,就有些頻繁得有些異常了。

吳近之的一切煩惱,都來自這枚鐵指環。

這鐵指環,是他爺爺唯一留給他的一個念想了,從他懂事起,他就看到自己的爺爺手上戴着這枚指環。而他真正成為這枚指環的主人,是在他補進錦衣衛的那一天晚上,老人將自己手上不知道戴了多久的鐵指環脫了下來,交給了他。

和這個指環一同交給他的,還有老人的叮囑,現在想起來,那個時候,老人給他這枚指環,就已經認定他有能力接掌家業了。時至今日,老人當時的叮囑,他仍然記得清清楚楚,只是,如今老人已死,這個秘密,他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曉了。

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,領了屬於自己的飛魚服和繡春刀,他興高采烈的回到家裡,老人有些欣慰的看着他,然後,將他帶進了房裡,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。

「近之,從今兒起,你就是咱們天子親軍的校尉了,我吳家今後興衰榮辱,就靠你了,爺爺老了,有些事情,你也該知道了。」

一邊說着,老人一邊脫下手中的指環:「這枚指環,你以前問爺爺要,爺爺不給你,但是,爺爺今個兒就交給你了,不過,這指環關係着爺爺當初年輕的的時候的一些事情,不管你想不想知道,現在,我也要一併告訴你了!」

「你要知道,咱們吳家之所以有現在的這個境況,除了爺爺辦差還算盡心以外,最重要還是爺爺從龍得早,皇上體恤我們這般老卒,給了咱們吳家這樣一份衣食無憂的差事!」老人罕見的沒有摸他的頭,而是輕輕的將指環放在他的手裡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「這個,我早就知道了!」吳近之不以為意,他還沉浸在自己新領來的衣服武器的喜悅中。

「當今陛下,禁絕天下邪教,這事情,你是知道的,我錦衣衛辦這樣的差事,也為數不少。。。。。。」說道這裡,老人聲音壓低下來:「但是,當今皇上,出身紅巾,這事情,雖然眾人不語,但是世人皆知!」

頓了一頓,老人緩緩接着說道:「紅巾軍上至將領,下至士卒,皆焚香拜火!」

吳近之大駭:「這麼說來,那陛下不是。。。。。。」

老人輕輕咳嗽一聲:「慎言」。將吳近之沒說出口的話堵了進去。

「但是,這和咱們吳家有什麼關係,爺爺你又不在朝堂!」吳近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了,老人不會無故和自己說這些話的。

「雲從龍,風從虎,功名利祿塵與土。

望神州,百姓苦,千里沃土皆荒蕪。

看天下,盡胡虜,天道殘缺匹夫補。

好男兒,別父母,只為蒼生不為主。

手持鋼刀九十九,殺盡胡兒方罷手。

我本堂堂男子漢,何為韃虜作馬牛。

壯士飲盡碗中酒,千里征途不回頭。

金鼓齊鳴萬眾吼,不破黃龍誓不休。」

一隻小曲,在老人口中輕輕哼了起來,詞句鏗鏘,隱隱竟然有殺伐之音,老人眼睛微微閉着,仿佛又回到了他當初戎馬倥傯的歲月。

「爺爺當年,也是紅巾軍!」一曲哼罷,他睜開眼睛,眼裡隱隱有一道精光:「能太太平平活到現在,已經是不知道多少祖先保佑了,這些年陛下殺了多少人,這些人,不管是在朝堂,還是在民間,只要和這摩尼,白蓮扯上一絲關係,那就必定不能倖免!」

「爺爺,你是說,你是說。。。。。。」吳近之終於明白自己的不安來自哪裡了。

「不錯,爺爺以前也是信教的,不過,沒人知曉而已!」老人看着自己的孫子:「雖然這副擔子有些重,但是,保不准那一天我駕鶴西去,你稀里糊塗送了小命都不知道,這裡的緣由,我今天就要給你說清楚!」

「爺爺是信明王的,這枚指環,就是爺爺在教中的信物,不要這樣看我,我教中人,雖然傳教有教無類,但是,像我們這一類人,是不會像外傳教的,父死子繼,不傳六耳,你爹死得早,如今,也只能傳給你了!」

「這些年,爺爺手裡頭,也有不少這些白蓮教徒的性命吧?」吳近之的疑惑在於這裡,如果自己爺爺是白蓮教徒,那錦衣衛可就是抓捕白蓮教最賣力的,難道說,爺爺已經叛教了。

「他們的死活,與我何干?」老人傲然一笑:「就是一百個明宗弟子,也未必抵得上我一個暗宗弟子,我暗宗弟子,是傳承白蓮香火,可不是為明宗的那些糊糊事情擦屁股的!」

從這一夜起,吳近之知道了明宗、暗宗,知道了手上的這枚指環,在未來的某一天,可能會助自己飛黃騰達,也可能成為自己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,但是,他沒得選擇,因為老人告訴他,不管他信不信,在吳家的身邊,必定會有暗宗弟子出現過,也就說,他吳近之不承認也沒用,暗宗已經認定他是暗宗弟子了。

而暗宗弟子之間,可能永遠都沒有交集,也有可能上面一聲召喚,他們就會發現,原來身邊日子相處的某人,居然和自己是同門,饒是吳近之膽子不小,乾的又是錦衣衛的勾當,也被這種手段嚇住了。

他不喜歡這種強加到他身上的負擔,但是,他沒有任何反制的手段,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白蓮教暗宗,只需要像官府舉報一下,他就得立馬完蛋,別說百戶,就是千戶也沒用,你官越大,對朝廷的為害也越大不是。

他主動請纓到雲南這個破地方來,也是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的,沒人喜歡自己脖子上套一根隨時可能繫緊的繩索,尤其是對牽着繩子那頭的人,他一無所知。

可是,在京城裡倒是好好的,這到了雲南不到一年,這白蓮教的人,居然就找上門來了,那個瘦瘦削削的老頭費了偌多銀錢來拜見自己,他一看到對方手指上和自己手指上的幾乎一模一樣的指環的時候,就知道是那話兒來了。

還好,對方除了確認了一下他的身份,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,只是要求保證他們之間的聯絡通暢,畢竟,一個錦衣衛千戶,就是聞人凝也不得不重視起來,暗宗弟子,就算是遍布天下,但是能在朝廷中,甚至是錦衣衛中混到如此地位的,也是鳳毛麟角。

聞人凝想的最多的,是這樣的底牌,當然是在最重要的時候亮出來,若是因為一些小事就露了出來,那是等於是在敗壞暗宗的基業了。

吳近之成過親,不過,在洪武二十六年那陣,連家產都成了人家了的,老婆自然沒有保住,這白蓮教來人,說借用一下他親眷的身份,自然是毫無問題,甚至,只需要有人問起的時候,他點點頭就就可以了。但是,這整個雲南布政使司,他不問人家的親眷,就很令人寬心了,誰會閒的蛋疼來關心他的親眷。真正有資格過問表示關切的那幾個人,絕對不會自掉身價來問他這個問題的。

聞人凝就是看中了這一點,才敢大搖大擺在雲南府各縣用這個名義四處尋找那個「未出世的明王」的痕跡,不過,若是僅僅這點要求,吳近之和暗宗之間,倒也相安無事,只不過,眼下,他的麻煩,似乎來了。

居然叫自己回家一趟?麻痹的,老子的家就在這裡,回什麼鳥家,早知道躲在這破地方都躲不開這些倒霉事情,當初這千戶所就應該在昆明開張,最起碼,這昆明城裡能找的樂子,比起這破地方,要多的多了不是。

吳近之有些進退失措的感覺了,這輩子,他都是果決之人,但是這消息傳來,他猶豫了。

去南寧,肯定是暗宗的重要人物的召見,這不去,對方翻臉,這天下估計就沒多少自己的立足之地了,若是四年前,他倒是不在乎,不過到了眼下這般地位,他卻是捨不得了。

去?去了,對方會不會提出更過分的要求,難道自己這輩子就要受這些人挾持麼?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富貴前程,全部寄於人手,這可不是他的性格。

麻痹的,去就去了!他下定決心:富貴險中求,去摸摸對方的底也好,反正自己有把柄在對方的手上,若是對自己有利,大家彼此利用好;若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,不過是一群白蓮餘孽來訛詐自己,大不了一拍兩散,哼!在雲南這地方,難道自己還真怕了他們不成,賊人攀誣朝廷官員的事情,又不是沒有過,只要消息不傳到京師就行了。